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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 电 视

《出路》连载第十四
稿件来源:共产党人9期 作者:马慧娟 发布时间: 2021-05-12 | 打印 | 字号:TT

  2016年3月的一天,我正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,红寺堡区宣传部一名干事打来电话,说新华社的记者要来采访我,问行不行。我说行,心里嘀咕:不知要采访什么,我甚至都不知道新华社是什么单位。

  第二天,新华社宁夏分社的记者来到我干活的工地采访,他们让我不要有什么顾虑,该干啥干啥,并让我用手机写段话语。我给他们聊我这些年的坚持,为什么要去书写。因为拘谨和不善言谈,我的表达不是那么流畅,但他们还是耐心地听,和我探讨。这次采访一直进行了一天半。新华社的报道出来后,就有许多人给我打电话,说佩服我的坚持,也有人加我QQ号。我一时慌乱起来,不知该怎么应对。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,和其他姐妹一样,顺着人生的轨道生活,通过移民搬迁走出大山,网络给了我平台,明月姐姐和网友们鼓励着我向前走。我能想到的,仅此而已。

  还是3月的一个雨天,我扛着铁锨在雨中帮邻居干活,接到一个电话:“您是马慧娟老师吗?”电话那头一个姑娘的声音。我说“是”。姑娘说:“我是北京卫视‘我是演说家’栏目的编导,节目第三季正在招募选手,想请您参加,不知道您有没有意向?”那几年,超级女声、快乐男声等真人秀节目在各个卫视频频上演,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个真人秀节目。我连说话都不利索,能上电视?!再者,我若一走,家人吃饭怎么办?牛羊怎么办?还要耽误农活。想到这,我就回答:“去不了,家里走不开。”姑娘“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马老师,我们的节目还是很有名的,您先别忙着拒绝,您在网上了解一下,我再打电话,就先不打搅您了。”

  挂了电话,我拄着铁锨在牛毛细雨中发呆。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,让我发蒙。回家后,我跟天明试探着讲了下,他一脸地不可思议:“怎么可能,人家超级演说家找的都是明星大腕,找你干嘛?你一个说话都不利落的人,小心让人把你骗了!”我被浇了一桶凉水,我是想找人商量去不去参加,而不是让人打击我。我不服气,在QQ上给明月姐姐说了,她很开心,说:“你不要想那么多,你这么多年不就是期待着去远方看看吗,就当你出了趟远门,我们虽认识但也没见过你,你就去站在那个舞台上让我看看。”我一直觉得,明月姐姐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,总是照耀着我向前走。等对方电话再打来的时候,我同意了。随后,北京卫视的编导隔三岔五联系我,让我又是发段语音试声音,又是让写演讲稿,我想着要上电视,就讲普通话,这让编导很满意,一个劲地鼓励我:“姐,你没有问题的,加油!”

  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接踵而至,每一件都足以在我的生活中炸出一个水花。先是宁夏文联给我送来电脑和文学书籍,鼓励我坚持写下去,并动员我去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学习。随后,宁夏人民出版社的编辑也向我约稿,给我出书。我整理了下稿子,差不多有20万字,就发给了他们。这段时间,我一边整理着书稿,一边忙着写演讲稿,对我来讲都是在煎熬和纠结中度过的,我有时真想让北京卫视放弃我。

  离录制节目的时间越近,我就越觉得无所适从。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去说服天明。终于有一天,编导说,录制时间定了,得给我订机票了。我突然想,能不能把天明也带上,这样他就同意我去了。我问了编导,编导回复说可以带,让我把两人的身份证信息发过去买机票。我这才动员天明,他一听就问:“我们都走了,牛羊咋办,老人孩子咋办?”我说:“就去一周,让亲戚们帮忙照看一下。再说,咱们也没出过远门,就当出去转一趟北京。”“你说的轻松得很!”天明说着,但口气已经没那么坚决了。我继续撺掇:“你也别担心钱的事情,来回机票、吃住人家都管,我也刚好领到1000元的稿费,够咱俩花,就别推辞了!”最后,天明总算同意了。

  我去母亲那里,吞吞吐吐地讲这件事。确定我没有说梦话,母亲吓了一跳:“啥!你要去北京?还要坐飞机去?”我使劲点头,一再说是真的,而且是和天明一起去。母亲还是不相信地说:“没想到,你一个从小骑驴的女子,现在要坐飞机去北京了!”我笑了笑,心上有点难过,如果父亲还在,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。北京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梦想,记得小时候我们县出了一个全国人大代表,要去北京开会,父亲回来当稀罕一样给我们讲:“哎呀呀,人家要去北京开会,那是了不得的事情,这一辈子能去北京的人,都是有大能耐的人!”我当时问父亲:“北京在哪,为什么要去北京?”父亲说:“北京远得很,那可是咱们的首都,咱们干啥都要跟着北京干。”

  其实现在想来,父亲也不知道北京在哪,只不过,北京是他心里遥远的一个念想。他觉得,能去北京的人都是人中豪杰。我现在要去北京了,父亲却不能跟我一起高兴。母亲掏出100块钱给我,让大哥也给我100块钱,我不要,母亲强势让我拿着。其实我知道,这是一种礼遇,只有有出息的人出远门大家才会给钱,表示对你的支持和认可,她心里是骄傲的,觉得我终于扬眉吐气了。

  出发那天,红寺堡的天气很好,天蓝、树绿,巷道里的蜀葵花开得正艳。女儿跟在我的身边,像一只欢快的小麻雀,把自己兜里的2块钱掏出来给我,让我回来时给她买好吃的。

  到北京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,当天就要彩排,时间非常紧。当时编导让我选择战队的时候,出于对鲁豫老师的仰慕,我选了鲁豫战队。舞台被搭建在一个大厅里,一抬头,就看见密密麻麻的灯头布满整个屋顶。我远远看见鲁豫被一群人围着,侧脸看去很清瘦,没有化妆,不是电视上看见的那个样子。台上一个小伙子正在演讲,小伙子讲完,编导让我走台。我就站在指定的位置,开始背我的稿子。鲁豫和十几个人在台前看着,我顾不上其他,只在脑子里记着我的演讲稿,一句句往出背。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个姑娘在台下抹眼泪,我很好奇,这个姑娘哭啥?等我背完稿子,姑娘和鲁豫到了我的面前。姑娘说:“大姐,你知道我们最怕什么吗,我们怕这么远把你喊来,你在这个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咋办?没想到你说出来了,说得还这么好。”原来这姑娘就是节目编导。我憨憨地笑着,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,鲁豫老师和编导交流了一下,说其他都还不错,就是需要把稿子调整一下。

  正式录制第二天就开始了,这期“我是演说家”在全国找了40个选手,第一轮是二比一的晋级,由台下的200名观众投票决定谁晋级。我的录制在3天后,所以第二天一大早,天明就拉着我去观众席上找位子,看别人的演讲。第一场是陕西的一个选手,叫白杨,自我介绍是十八线的一个主持人。

  一个人自己缺什么就会羡慕别人有什么,我羡慕的是人家口吐莲花,说话行云流水。白杨就是这样的人,在台上说得那叫一个精彩,一句连一句把我惊得目瞪口呆。看完这场录制已到中午,天明一出录制现场就说:“你看看人家那口才、那台风,你肯定不行,差得不是一个两个水平!”我翻着白眼:“就算我不行也不用你说啊,真是的!”天明继续撇嘴:“不行就是不行,还不让人说!”我有点生气:“你能说你上去讲!”话不投机,相互就不再纠缠。吃完午饭休息了会,他喊我去看下午的录制,我坚决不去。他说:“你去看着学习学习啊!”我摇头:“不去了,看也白看,反正我没人家的台风,也没有人家的口才,说成啥就是个啥!”天明气地瞪了我一眼,自己走了。我躺在宾馆的床上继续看着稿子,越看越沮丧,觉得自己可能是这40个人里最差的那个。失落了一阵子,我又想,我又不是专业演讲人员,就冲着明月姐姐说的,我只需站在台上,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就行了,其他的都是次要的。这样一想,我的沮丧感又没了,好不好我管不了,我只要上台讲就行了。

  在录制节目的前一晚,我一遍遍地默念着稿子,因为反复练习,嗓子都哑了,不得不买金嗓子喉宝来缓解,药味弄得我想吐,我觉得要砸锅了。但这会儿了,撤换节目根本不可能,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。

  到现场才知道,我的对手是雷殿生。他是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,中国徒步第一人,31天穿越死亡之地罗布泊。他的任何一条简历拉出来,都足够让人惊叹。我在心里嘀咕:把我和这样一个人放一起比啥呢,可比性在哪里?很快,雷殿生讲完,轮到我了。好吧,豁出去了,反正讲完我也没事了。无知者无畏,我傻乎乎地上去了,鲁豫介绍了我,然后跟我说:“慧娟,你就当我们是你种的玉米。来,你说,我们听。”那一刻,无论是身后的电子屏还是屋顶的灯光,都极大地散发着光亮和热度,当所有的声音都停下来等我说话的时候,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能竭尽所能地想我记在脑子里的演讲稿,第一句是什么,下一句是什么,再下一句是什么。

  “大家好,我叫马慧娟,是一个地道的农民,和村里其他妇女一样。农忙时,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;农闲时,我们三五成群在村子附近打零工。我只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东西,几年里写下几十万字,用坏了7部手机,也让我的搭档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……”演讲的整个过程中,我顾不上去看鲁豫,去看其他评委,去看观众,也顾不上想我讲得怎样,直到背完最后一句话,一下子轻松了,对我而言,一切都结束了。

  投票结果出来,掌声四起,当我转身看时,才知道我比雷殿生多了几票,我当时有点蒙。我想,还要来一次北京吗?我以为一切已经落幕,没想到又是一次新的开始。下台时,天明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他这么多天说了我不行,没想到这一刻我居然行了,这让他情何以堪。其实我腿软得走不动路了,我抓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着。从3月到6月,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,此刻松下来,就有散架的感觉。这种感觉比干一天体力活还难受。休息了一下,当录音师说需要再补录两句话时,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失声了。

  回家的时候一切顺利,我们早晨还在北京,下午就到了红寺堡。我的嗓子依旧哑着,家里人热情地欢迎我,我和他们分享在“演说家”现场的种种经历。看着他们,看着红寺堡这片土地,我觉得无比踏实。

  7月15日晚节目播出,伴随着熟悉的音乐,我仿佛又置身于节目录制现场。先是雷殿生出场,我又听了一遍,然后就是我的演讲。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,还是感慨了一下,做什么事情其实都不容易,别人看到的只是这么一阵子,我却准备了3个月。节目还没播完,我的手机就响个不停。明月姐姐说,看哭了。香梅说:“叶叶,你把我们想说的、想表达的都说了,你太争气了!我咋这么高兴呢,你太能了!”听着大家的肯定和鼓励,我才松了一口气。

  第二天去母亲家,母亲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,一个劲地念叨:“我看了两遍,你爸没看上,你爸要在,看见了才高兴呢。他一辈子好强,要面子得很,你给他挣了这么大的面子,他没看上!”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,人生总有各种遗憾,在母亲心里,父亲没看见我好起来就是最大的遗憾。

  我走在巷道里,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异样的,没见这家的女人干啥啊,怎么一下子就上了电视!几个男人笑着说:“你还了得,居然带着你们家掌柜的(丈夫)去了北京,还坐的飞机,我们这辈子怕只能在地上看着了。你咋想起来拿手机写书呢,太能了,和你一比,我们都白活了!”我笑着说:“能啥呢,一般得很!”

  在这片土地上,女人能被拿上台面说的事就是会吃苦,会过日子。除了这些,再有其他的爱好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,就会有人跳出来质问:“你想干啥呢?”所以,当我出现在一个大舞台上,用普通话说出西北这片土地上大部分女人都没机会说的话时,太多的难以置信和惊讶就会出现。就如同网友留言说:“你的出现,刷新了我对西北女人的看法。”

  其实,西北的女人一直都很坚强,如同西北随处可见的白杨树一样,平平凡凡、普普通通,顽强地跟所有压力对抗,用执着和追求创造生活,活成了一道风景。这风景不单是某个人,某个地区,而是一个群体,一个努力顺应逆境,努力长在荒原上的群体。一旦给她们一片沃土,有了足够丰沛的雨水和适宜的温度,她们就会迎风成长,郁郁葱葱。而我,只是说出了她们的心声而已。

  (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
  责任编辑:谢 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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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】:马慧娟
【来源】:共产党人9期